网站首页 > 工作汇报> 文章内容

赵荔红:小津安二郞电影及战后日本

※发布时间:2021-2-9 11:10:28   ※发布作者:habao   ※出自何处: 

  日本著名导演小津安二郎是一个复杂而颇有争议的人物,代表作《晚春》《东京物语》,以低视角仰视拍摄方式独树一格。文章站在“爱而知其恶,恶而知其美”的立场,结合了小津安二郎的个人经历及重要电影作品的分析,来阐释这一位电影大师的影像之美与人性之多面性。

  战后,日本在战败阴影中,年轻人、知识内心,充满颓废失败的痛苦。小津安二郎多次服兵役,亲历战争,反想肯定和赞美一些东西,想拍一些的、的影片。他说:“我在战地是吃了点苦头,多少会有改变,但我多半不会拍忧郁的片子。就算是阴郁的片子,我也想在其中追求快活开朗,在无比悲壮的基调中加入明朗。”他试图通过电影,寻求一种明朗的肯定,也是为日本寻找一条道。这条道,就是对传统的执守,以东方式生活,抵制全盘西化,以沉静的东方美,抵制的细分辨析,以家庭伦理人情之爱,抵制现代社会的孤立、个人主义。

  小津首先从“人情”,从家庭、的爱、人情与自然之美好那里,寻找这种明朗的肯定,来抵抗战后普遍灰败的状况。他说:

  在战后,风俗、心理等那些所谓的战后派或许和以前不同,但在其底层流动着的,说是人性可能过于抽象,算是人的温暖吧,我念兹在兹的,就是如何将这种温暖完美地表现在画面上。

  川端康成在《山音》中,将战后日本比作一个脑袋庞大的向日葵,他说,若是能够如向日葵一般摘下来,送到医院去清理或修补一下,该多好啊!小津则将战后日本,比作泥泞的莲池,浑浊,却能开出清丽荷花。他的电影,就是要努力去描绘那些谦虚的、美丽的、洁净的、绽放着的生命。泥中之莲,就是他说的人性温暖、人情之爱。他要扎根现实泥泞中,强韧地去追求爱与美。所以,小津的写实与唯美,并不相矛盾,当时却为者诟病,认为他的电影不是现实主义的,而是形式主义或表现主义,认为他是倒退的、保守的,是不知创新的。

  何为新?何为旧?《方姐妹》中,小津借姐妹讨论,表达看法。妹妹满里子(高峰秀子演)喜欢西式新潮事物,嘲笑姐姐节子(田中绢代演)迂腐、保守,成天只知道游赏、庭院。姐姐就讲了一番道理:“什么是新呢?不变的东西就是崭新的。时尚的裙子款式,新的歌曲,今天流行,明天就过时了。不是真正的新。”世界日日在变,社会风起云涌,人物你方唱罢我登场,新闻事件走马灯般变化,时光流水般一去不复返;唯有人情温暖,不变如新。小津所有的电影,反复变奏着,只在呈现这种之爱、人情之美。

  人情是在自然传统中的。父女之间,兄弟姐妹之间,夫妇之间,这三层是最基本的情感;此外有同学师友间的情感,同事之间的情感。这几种情感关系又可能是重叠的,同学的孩子被介绍到公司当职员,同学同事的孩子,一起相亲、联姻……小津电影中的人情关系一般发生在三种空间场所:一是家里,父母兄弟姐妹之间的日常生活,一日三餐,旅游或探望亲戚;一是饭店、酒吧、咖啡馆,同学同事的场所,年轻人恋爱、相亲的地方;一是办公室,这是最接近现代社会的场所,本是最缺乏人情味的地方,但在小津电影里,却是家庭或同学同事关系的延展区域,讨论的不是工作,而是婚丧嫁娶。此外,在车站,或电车、火车里,在这些最具现代性的空间里,人情不在这些地方发生,是临时的、不稳定的,是从三个空间中的一个向另一个出发的过程,人在其间,仅做短暂交流,是陌生的、孤立的,大多时候沉默不语,或各自看着,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是疏离的。

  间的爱与亲情,如风吹过林子,如椿树花掉落在青苔上,如黄莺的鸣叫一般,都是极为自然之美。小津虽然意识到,现代国家进程必会摧毁这种自然之美,还是勉力通过电影,抒写、赞美这种“泥中之莲”。《户田家的兄妹》· 1941

  从《户田家的兄妹》开始,小津就将重点放在拍摄家庭伦理上。晚年,更着意描述日常生活中的人情,不依托什么故事情节,只将生活琐事自然而然呈现,按照影像自身律动、内在诗性进行剪辑。《东京物语》是一部被喜欢的电影,小津却认为太过情节性、戏剧化,他说:“必须拿掉全部的戏剧性,以悲而不泣的风格表演。”临终,他说的最后一句话:“电影是剧情,不是事件。”这是小津式电影的高度概括,日常生活即是剧情,那些戏剧性事件,不过是舞台上的故事。

  所以,小津电影的同质性很高,片名只是一个符号,不具有特定含义,早春,晚春,早安,麦秋,秋日和,似乎安在任何一部电影上都可以。他反反复复拍摄同样主题,运用同样结构,讲述共同的人的情感。到晚年,更是重拍一些剧情:《秋刀鱼之味》是《晚春》的翻版,虽然在处理父女间情感上有所不同;《秋日和》与《晚春》剧情类似,只不过嫁女的人,是母亲而不是父亲。彩色版《浮草》是重拍黑白片《浮草物语》,只将人物名字改了一下。《早安》(1959年)中的一些情节,比如小孩子,与《我出生了,但……》(1932年)有相似处。小津反复弹奏主旋律,所有命名不同的电影,都是他的即兴变奏,在他反复咏叹与变奏的过程中,主题也越来越明晰生动起来。这些重拍的作品,摈除了小津早年直露表达的痛苦、激烈的内心冲突,色调更为明朗,而人生、生命本身的悲伤,却借此传达得更为深沉。

  同时,小津进一步祛除依靠情节来吸引观众,或依靠戏剧冲突来制造欢笑与催泪,日常生活的鸡毛蒜皮,婚丧嫁娶,吃饭喝酒,就是小津电影的全部。他对人如此好奇、如此关注,以致其他一切,情节,故事,冲突,对白,就似乎变得不那么重要,如果说重要,也都是为了表现人。他不惮于表现同一个主题,同一种内容,连演员都是同一拨,手法完全一样,只是画面略作调整。为什么他用老一套手法,能够牢牢吸引住观众?原因是,人情之爱是常新的,人性原本是如此具有差异性,如此复杂生动,每个人物,都是唯一的个别;就如同我们见到的每棵树,每块石头,每条溪水流动的姿态,每一次浪花的跳跃,都是不同的。所以,只要逼真坦诚地去表达,人,必然是丰富而生动、永远不会腻味的。小津在表达人情之幽微时,又是带着极大的同情心、好奇心,生趣盎然的视角,观众自然而然会被他感染带动、感受到人情的生趣盎然了。《秋日和》· 1960

  《秋日和》如同一首挽歌,哀而不伤。女主角是小津喜欢的原节子,人到中年,不比《晚春》中明艳,更为典雅风韵。小津评价这部电影:“凡尘俗世,就算极为简单的事,人总是喜欢将之复杂化……用感情去表现戏剧是最简单不过的。时哭时笑,便可以向观众传达悲伤和高兴的心情。不过,单是这样的话,只会停留于一种说明的状态,就算传达了感情,也不能那角色的性格和风格。我从前已经抱着一种想法,更把它逐步地实践出来,就是去除一切戏剧的元素,以不哭来突出悲伤的风格,以没有起伏的情节来让观众感受人生。”

  情感,必须根植于传统家庭中,好比必须扎根莲池中。问题是,这个莲池还会不会存在?小津穷其毕生,勉力去拍摄明朗的的人情之美,却不得不悲伤地看到,随着日本现代化进程,传统关系崩溃,人情之美也终将消失。

  从《晚春》开始,小津不再直接“社会的无情”,对无论左的还是右的都不感兴趣。他致力于探讨更为普遍的“现实”,即通过捕捉“日复一日的生活风貌”,呈现完成现代转型后的日本,传统家庭、个人孤立的社会状况。

  1954年,小津的朋友成濑巳喜男,将川端康成小说《山音》拍成电影;小说的重点是父吾,电影侧重展现菊子的困境——传统的菊子,与现代的绢子,都是不的。影响菊子的,是公公信吾与丈夫修一。信吾努力的日本传统,业已千疮百孔、四分五裂:他既无力女儿的婚姻破裂,也无力解决儿子修一与菊子的问题,自己三十多年的婚姻也是不幸福的。修一象征战后现代化(或曰美国化)的日本,现代化没有消除,不过是换了一种方式。从战场回来后,修一就变了一个人,内心、及时行乐、日日醉饮、地起来。“现代的”修一令菊子害怕、恐惧,她似乎更信赖信吾所代表的传统。但战后的日本,满目疮痍,想要回头,也回不到战前了!

  与电影《山音》差不多同一时期,小津拍摄了《方姐妹》(1950年)、《麦秋》(1951年)、《东京物语》(1953年)、《早春》(1956年)、《东京暮色》(1957年)、《早安》(1959年)等。首先,小津在这些影片里,集中呈现战后日本的现实与转变。他说:“战争带来的疲敝,战后的混乱,加上民生极度窘迫,让国民陷入非常的情绪中。”

  《东京物语》中,纪子陪父亲母亲登上银座百货大楼,俯瞰东京城,纪子指指点点说:大哥家在那边,大姐家在这一带……“这一带”“这边”,如此不明确,老两口毫无方向,一头雾水,心生一种在大城市中的极渺小的感觉。诚如母亲叹息道:“如果不小心在这里走散的话,恐怕一辈子都见不到了吧?”这些无根的、失去家园的现代人,日日在楼房、道、铁轨间穿梭,朝不保夕微贱地存活着,如同一个逗号、一粒尘埃,如同中的一个原子,顺着轨道,日复一日,茫然地运行着……

  、方向的不明确,其实是小津想表达对日本往何处去的不确定。在他最后一部影片《秋刀鱼之味》中,小津依旧于历史与未来的不确定性。曾是海军舰长的周平(笠智众演)遇到一个军曹(加东大介演),军曹问舰长:“我们怎么竟会吃了败仗?……我家房子被一把火烧光,没有任何可吃的食物,物价波动不已……我在想,如果日本战胜了,不知道是个什么样子?”顿了顿他又说:“就是因为我们失败了,现在的小孩子都扭着跳美国舞。如果我们打赢了,那些蓝眼睛的,可不都要盘起发髻,一边弹三味线,一边嚼口香糖?”周平含混地回答:“那或者不要战胜的好?!”

  小津称《早春》是一部表现“穷街陋巷中的知识”的电影。杉山正二(池部良演)是一位有思想有头脑的年轻人,亲历战争,而痛苦。每天一早,他从蒲田车站附近的贫瘠社区,挤电车去东京上班,顺着浩浩荡荡的上班族大军,同人们一起鱼贯进入公司,成为现代国家大机器中的一颗螺丝钉,为了,为了一点点退休金,苦苦支撑,自甘自愿被一生,与在部队时一样,都是可怜的、不的。杉山正二是战后迷茫的一代,日复一日地单调工作之余,就是打麻将、徒步、饮酒,在外遇与通奸上寻找一点刺激,他既回不到传统的家庭中,也失去前进的方向与目标。影片基调是沉郁的,虽然小津留了一个的尾巴,让正二摆脱放浪形骸的日子,离开东京,去往偏僻的三石工作,过一种阅读、沉思的生活,妻子也回到他身边。

  《东京物语》,小津说:“我试着通过父母与孩子的成长,描写日本的家族制度如何崩溃。”影片中的家庭结构,与小津自己家很像,都是兄弟姐妹五个,战死的是昌二(排行老二,小津自己也是排行老二)。父亲周吉、母亲富子住在故乡尾道,启程去看望在东京的子女。影片开始,小津以温柔的全知视角,俯拍尾道这个海边小城:清晨的阳光洒在濑户内海、码头栈桥上,在古老仓库的白墙水泥杆上,也洒在鳞次栉比的屋瓦上,轮船缓缓驰过海面,火车汽笛长鸣着奔驰而过……与诗性美好的尾道相比照的是,初来东京的老两口,眼前所见是:喷吐着浓烟的高囱,荒凉破旧的郊区车站,贫瘠简陋的平山诊所,随风舞动的晾晒衣服,破碎、疲敝、充满威压感的东京,人如蝼蚁一般地生活着……儿女们为了,为了养家糊口,日日奔忙算计,终于将父母亲情都冷淡下来。在小津眼里,尾道才是故乡,东京却是异乡。小津继而毫不留情挖掘出更深刻的悲伤:对东京失望的父母,回归海边小城,想退回到他们自己的传统世界去,却再也回不去了——母亲病逝,留下孤单的父亲,子女回来奔丧后,即作鸟兽散,这个传统家庭,终究是了。

  以团聚开始的东京之旅,却以死亡终结。个人主义在现代化的东京蓬勃发展着,衰老、死亡与孤独,留在了传统的尾道。传统家庭了,伦理崩溃了。全家再次是在尾道,不是为了生的喜悦团聚,却是为了死亡聚首,所有人都在,独独残缺了最重要的母亲。子女们环绕饭桌而坐,一起吃饭,一边谈论着母亲时种种,小时候的生活细节。与其说在追念母亲,不如说,他们在追念曾经拥有的家园,从今往后,他们将在东京这个现代海洋中,无家可归了……

  办完丧事,三个子女迫不及待返回东京、大阪,只有纪子留下来陪伴公公。老人悲伤地说:“你还是个,真的……”他劝纪子忘掉昌二再婚。纪子恸哭道:“我,没有像您说的那样好……”纪子恸哭,爆发出长期被压抑的。“我没有您说的那样好”,纪子为什么这样说呢?是无法持守逝去的爱情?还是说,她终将在东京这个大熔炉中被锻为一个自利的人?她劝京子体谅大哥大姐,说:“大家都有自己的生活,慢慢都会变的。”每个人,终将成为孤单单一个个可怜的人,在现代城市中,茫无目的地飘浮,谁又顾得上谁呢?!父母,在子女眼中,也成了他者。如果说,尾道是故乡家园,随着母亲的离世,这个故乡家园也不复存在了。纪子终究也要离开尾道。火车上,她疲倦地望着远山,拿出婆婆留给她的怀表,茫然若失……婆婆的怀表,象征流逝的岁月,纪子终要抛弃传统家园,进入东京那个人人孤绝的现代世界中去。在这部电影里,小津似乎还留了一点希望,在尾书的小女儿京子,还存有自然的爱与人情,她是否代表一条可能的出:教育,或能传统家园的破碎?

  尽管小津勉力以其明朗的肯定来叙述家庭伦理、世态人情,努力在战后日本普遍的萎靡、萧条、颓废、过分化中寻找一抹温暖的人情之色,终究眼睁睁看着日本传统家庭,替代旧传统的,是一个全盘西化、全面进入现代的新世界、新国家。人情抵不过组织,每一个人,都被编入现代国家的各种组织机构,成为一个自利、以为中心的孤独的人。孤独,是不可避免的,是现代社会的唯一形态。晚年,小津越发意识到这一点,孤独,成为他的电影一个不变的主题。尽管他表达孤独的手法,是谦抑的、克制的、约束的。《东京暮色》· 1957

  《东京暮色》是小津最后一部黑白电影,也是反映日本家庭崩溃最激烈、最阴郁的一部作品,其情节性、戏剧化,在小津电影中比较少见。此片呈现现代社会个人的状况,父女、姐妹、母女、情人之间,缺乏沟通,每个人都极其孤独地活着。小女儿明子(马稻子演),深夜孤单单坐在咖啡馆,等待情人,被情人抛弃的打击、怀孕的恐惧,她都不敢告诉家人,连姐姐都不愿倾吐。她是孤僻吗?她是太缺少爱了。她一个人去堕胎,一个人坐在小饭店要了一杯酒,撞见情人,羞辱、激愤,又得知自己从小被母亲抛弃,两样打击令她极其,冲出小店,撞车身亡。大女儿(原节子演)的丈夫,酗酒、家暴,她不堪,带着孩子回到父亲家,她一个人带孩子,面对死去的妹妹,抛弃她们的母亲,只觉得身心俱疲、心灰意冷。父亲,被妻子抛弃,一个人拉扯两个女儿长大,但他既无法大女儿家庭破裂,更缺乏与小女儿沟通,直到明子身死,发生在明子身上的事,他都一无所知。私奔的母亲,同样是个孤独的可怜人,她偷偷回到东京,希望能见一见女儿,不料小女儿而死,大女儿她进门祭奠,无法获得、而悲伤的她,不得不再次离开东京,孤单单,老死异乡。一个破碎的家庭,四个人,各自一方,每个人都在痛苦孤独中挣扎着……

  彩色版《浮草》是对1934年黑白片《浮草物语》的重拍。剧情大体相同,主人公喜八,改成了岚驹十郎。“生如浮草”,有三方面意涵:战后日本,失去活力、创造力与强壮劳动力,又接受制裁、为美国控制,处于疲敝中。如何恢复生机、走出境地?浮草一般漂浮的日本,要往何处去?在小津拍摄《浮草物语》的20世纪30年代,传统的能乐、歌舞伎表演逐渐失去观众——剧团刚到村镇时,受到盛情迎接,不久剧场就门可罗雀,终于不得不变卖、解散剧团——看传统歌舞伎表演的只剩下老人了,只有老人还迷恋旧事物,年轻人更渴望“走出去”,正如岚驹十郎的私生子饱满地劝“叔叔”要改变剧团表演内容,迎合“世界潮流”;到小津重拍《浮草》的1959年,日本年青一代的美国化倾向更为严重,资本主义市场经济正大踏步进入城市乡村,保守的小津,如同影片中执拗的岚驹十郎,只喜欢穿着松弛和服、摇着纸扇、踩着木屐,吱吱嘎嘎走在小镇石板上,在居酒屋一坐一天,喝着温热清酒,与旧情人闲话,慢慢下着棋,钓鱼钓一天——岚驹十郎觉得这才是他理想的“家”,无论在外多久,他总要回到这个“家”,哪怕只过上几天这种生活;但他的儿子(代表日本的新生代,穿的是西式服装),既不认同传统歌舞伎节目,也不认他这个父亲。岚驹十郎兴冲冲来到小镇,剧团解散后不得不离开,他总是“欣喜地回来,悲伤地离去”,一个人上,重新开始,他的艺术追求如同热爱的传统生活,皆如浮草,飘摇水中,不知要流向何方……生若浮草,影片色调鲜艳明快,却透着一种悲凉的孤独感,一种无法释怀的宿命感、失意感,弥漫着无家可归的乡愁。

  《晚春》《秋日和》《秋刀鱼之味》,谈的都是同一个主题,嫁掉女儿之后,家庭,主人公孤单终老。《晚春》· 1949

  《晚春》中,父亲说:“还是男孩好啊,女孩很没有意思呢。好容易养大了,又不得不嫁人……”嫁掉的女儿,似乎是一场远行,如同死了一般,再也不可能回来了。笠智众用他干巴巴的声音说着这些话,拖着孤单的尾音。女儿出嫁当晚,父亲回家的脚步是滞涩的,再也没有女儿等在门内,喊一声:“爸爸,你回来了!”只有一个老佣来应门,然后离去。父亲自己脱下衣服,掸一掸,挂在墙上(再也没有女儿来为他服,安排洗澡水,端上茶);叹了口气,坐在藤椅上,百无聊赖,拿起一个苹果来削,特写他瘦骨嶙峋的手,笨拙地削着苹果(之前,房间到处充溢着女儿的香气,笑声,言语,音容,流动着女儿的眼神,一切闪闪发亮。女儿走了,一切都黯淡下来);他一下一下削着苹果,苹果皮一圈圈越来越长垂下来,他突然停顿,垂下头,苹果皮长长拖下来,掉在地上,父亲的眼角渗出了泪水……灯光下,人似乎越发佝偻起来,他像一尊雕像般停顿在那里,似乎有一个深深的叹息呼出来……切换镜头,海水涌动,音乐升起……

  《秋刀鱼之味》是小津的最后一部影片。嫁掉女儿的父亲,一个人来到酒吧,那里的老板娘,某个部位与逝去的妻子相似,老人感到孤独时就会去饮酒,偷偷看她,追忆妻子,就好像小津自己,心中总会浮现刚刚去世的母亲的一些细节吧。老板娘见他一身黑礼服,问他是否奔丧去。他回答说,也差不多。女儿嫁掉,就如伴侣。时间流逝,传统荣光不复存在,家庭团聚也不复存在,只有衰老、孤单伴随他走完最后的命途。小津在不多的最后时光,通过此片表达,人的一生,孤单单来到世界,又孤单单终点。

  最后几个镜头:醉醺醺的父亲,深夜独自返回,嘴里哼唱着:“不论防御或,这铁板……”(《军舰进行曲》)又哼唱:“嗯……到头不免孤单一人……”房间昏暗,他摸索着走到厨房,喝了一杯水,坐在椅子上,醉了的身子,歪斜着几乎倒下,他继续哼唱:“流动的城堡……土地的荣耀……”镜头切换到二楼,女儿子的房间,昏暗一片,之中,浮现出女儿穿衣镜的微光……

  小津安二郎曾多次服兵役、入伍。最后一次入伍已40岁,至1945年日军投降,他在新加坡被英军俘虏,时年42岁。最受中国观众诟病的是:1937年7月7日,日本侵华战争爆发,9月,小津入伍,直到1939年7月他才返回日本,这期间,他参加了侵华战争的重大战役,诸如上海、徐州、南京、汉口、南昌几大战役,踏遍大半个中国数十个城镇。

  尤其是,小津所在部队隶属华中派遣军直属军部野战瓦斯部队第二中队,他任分队长,担任通信和运输,运输的是特种弹、特种筒,就是毒气武器。据资料,在南昌修水河战役中,日本发射了三千发毒气弹,令中国两个军不战而败。小津日记了日本的,并且,他自己显然受过有关训练,对其危害性是知晓的。战后,小津没有谈过这方面问题。他是回避吗?是心生惭愧吗?

  这怎不令小津迷们感到?但的确,小津要在战场上变得,将当作无常之事,无论对自己,还是对敌人,都将生命当作一个虫子,随时会被掐死。生命如草芥,如蝼蚁虫子,毫无可言,也丝毫不存在人情关系,没有爱与,这不就是小津对战争最深的体会吗?回国后,他不喜欢拍摄战争片子或性片子,难道不是因为在战场上,他看到太多的?他需要摆脱这些,寻找超越战争及以外的东西。这或许是他后来电影反时代、反潮流的深层缘由。

  没有理由为小津。有人认为,小津身上有军国主义色彩,在他最后一部影片《秋刀鱼之味》中,还播放海军军歌,唱着“防御或”“流动的城堡……”似乎是为军国主义唱挽歌,似乎小津对日本战败只有遗憾,缺乏。我不想为小津在战争中的行为,只感到困惑:为什么一个在现实中温柔儒雅、恪守礼仪的平,到了战场上,就可能变成一个?小津是否,并不知道。从他日记看,似乎他并不那么奋勇,他应征入伍,与其说是军国主义,毋宁说是尽军人职责,他怀念的或是日本传统的武士道?但他忘记了,入侵中国,投掷毒气弹,这样,是与武士道大相的。

  更多时候,随时的死亡,令小津心生无常之感:“这样酷热,不出两天就长蛆。掀开太阳旗时,尸体整个眼窝都是蛆。‘战死山野,成杂草覆盖之尸’,终究不是文字修辞所能想象的凄惨。”(昭和十三年6月6日日记)面对这样的无常之死,他写道:“如果命运就此终结,就听天由命吧,夏草生长,云在天际涌动。”从武昌行军至过程中,值日本节,他寄给友人一封信,引了《流泪的候鸟》中的一段歌词:“不要哭泣啊,/不要哭泣,/一旦哭泣,羽翼就无法了。”

  小津常在电影中,假定自己已死。电影中,战死的那个孩子,往往排行老二,比如昌二(《东京物语》)、省二(《麦秋》),小津在家中即是排行老二。有关《麦秋》,小津写道:“我要拍的不是故事,而是、无常等的主题。”影片中,矢部谦吉是纪子哥哥间宫省二的同学,省二战死了,谦吉的妻子也死了,纪子兜兜转转,最终嫁给了谦吉。当年,她收到省二从战场寄来的一束麦穗(小津蚌埠日记:“一上,洋槐花开,熏风吹过麦穗,浅蓝色的……”),徐州会战正是在秋天的麦田中发动,无论中民,还是被到异乡的日本军人,都一起死在麦田里了。《麦秋》· 1951

  《麦秋》结尾,风吹过成熟的起伏的麦浪,送葬队伍与婚嫁的队伍同时行进在麦田中,父亲母亲怅惘地看着起伏的麦田、行进的队伍,叹息:“大和不错啊,是个好地方。”想起远嫁秋田的女儿纪子,想起长眠于异国战场的儿子省二,婚礼如同丧礼,如果一棵麦穗是一个死者,麦田里那么多的麦穗,是那么多的死者。音乐如风,长调如吟,远远而至,大和不错啊,正是魂灵的安顿之处,是日本人的家园。麦浪起伏,时间流逝,之中注定如此。

  现在所居住的后山有一个古鸡鸣寺。雨过天晴时常常爬上。梦见杀人流血长满青苔的石板是绿叶形成的隧道,穿过这个隧道,就是了,东边是紫金山,爬过城墙,有一个湖,湖上满是青莲,透过隐隐的草木叶子,可以一览南京城的城镇。这个是梁武帝时所建,已有一千二三百年的历史了。大师空海曾经游览过这个,非常著名。如今非常荒凉,寂寥得很。我请这里的住持二空写了个字,我并不认为字写得很好,然而寺印却非常不错。总之另给你寄去。

  有关南京大,日本国内没有报道,但小津当时在南京,至少应该有所耳闻吧?他回国后,无论回忆还是,丝毫没有提及这场的。我读到小津1938年8月13日日记,他在南京待了两个月,给沟口健二的信,应写于此时。日本占领了南京,作为胜利者,小津却给沟口写下这样一封信,没有喜悦之词,却寄去一个“无”字。无论是中国人的死,或是自己战友的死,对小津而言,都是沉重的事吧?他记下杏子掉落的声音,满树盛开的白花,伴随的却是炮声在响、子弹在飞,生命竟是如此这般又美丽又又。

  小津后来的电影,多有表现离散与死亡的主题。但他的离散或死亡,往往是从相聚开始。尤其是,他以拍摄全家福、同学照、员工合影等集体照,来表达相聚仪式,照片中的人,聚在一起,幸福美满地微笑着……但照片拍摄完成,也就意味着相聚的终结;完美之后,是残缺的开始。

  《秋日和》中,绫子出嫁前与母亲秋子最后一次去旅行。她们住的酒店,依傍湖水,眼望青山。次日就要回东京了,母女俩对坐着一起吃豆子,回忆父亲在时,曾一起来过。父亲已逝,女儿即将出嫁,现在母女还能幸福地坐在一起吃豆子,窗外,湖光山色,依旧是美好……此时,一群修学旅行的女学生,吵吵嚷嚷笑着,闹着,聚在草地上拍集体照,相片定格,年轻笑容樱花一般灿烂。合影,意味着离散,绫子即将嫁作他人妇,终究剩秋子一个人,孤单终老。窗外的女学生,也终将分别、离散,长大、嫁人,然后,一年年老去,死去……时间凝固在集体照拍摄时,女学生轻盈的歌声荡漾,水光潋滟,船儿缓缓行在湖光中……《小早川家之秋》· 1961

  《小早川家之秋》,是小津色彩感最好的一部影片。父亲(中川雁治郎演)带全家前往岚山纪念亡妻,回来后一家子聚在一起。小津先给了一个走廊空镜头,温馨木色,一盏悬挂的蓝灯,再给蓝灯一个特写镜头,然后转到一家子坐在榻榻米上吃饭谈笑,其乐融融,父亲居中、面对观众,子女分坐左右,好似一幅全家福。切换镜头,父亲站起来去睡觉,小女儿突然回来叫:“父亲倒下了……”是心肌梗死……救活了……女儿们喜极而泣。小津设置了一个悬念,父亲被救活了,与孙子玩捉迷藏,趁女儿不注意,溜出去会。切换镜头,父亲去世了,对着他轻轻摇动着扇子,自言自语说,分开了19年,以为可以陪伴他的晚年,才相遇就死了……而前面,全家的相聚,不过是死亡与离散前的最后一次团圆。的同时,意味着空无。

  这是部令酸的电影,小津的父亲寅之助就是死于心肌梗死。此片中,小津不再通过葬礼、追思会或人物表情来委婉地传达死亡,而是直接表现死亡——堆积的墓碑,河滩边不祥的乌鸦,尸体焚化炉冒着恐怖的黑烟;影片尾场,小早川家的所有,排成长长一列,走过河上长桥去送葬,黑伞,黑礼服,黑色的乌鸦在头顶盘旋。影片,着抑郁、死亡、命运无常的气息……

  《小早川家之秋》叙述的是父亲的死,这是小津的倒数第二部电影。接下来准备《秋刀鱼之味》。1962年2月4日,小津母亲因患急性肺炎去世。自打孩提时,小津就跟从母亲在过,后来才与父亲团聚,父亲死后,小津又一生未婚,只与母亲为伴,可以想见,母亲去世,对小津的打击之大。2月10日,将母亲葬于深川(小津儿时与母亲待的地方)的阳岳寺(后葬于北镰仓圆觉寺,与小津葬在一起),之后,小津回到长野的廖科高原居所,开始构思、写作《秋刀鱼之味》,他在日记中写了这么几句:“山下已是春光烂漫/樱花缭乱/散漫的我,却在此处/为《秋刀鱼之味》烦恼,/樱如僧 令人忧郁/酒如胡黄连 入肠是苦。”(转引自野田高梧《小津安二郎这个人》)

  《秋刀鱼之味》于1962年11月18日公映,这是小津安二郎的最后一部电影。一年之后,小津也去世了。生日与忌日同一天,12月12 日。小津活了60岁,正是一个甲子的,他似乎不愿意再将生命年轮运转下去,就在之时,时钟就停摆了。

  小津安葬于北镰仓圆觉寺,黑色大理石墓碑上只镌刻了简简单单的一个“无”字,这是圆觉寺住持朝比奈源书写的。让人想起,当年,中国南京的古鸡鸣寺住持二空,曾送给小津安二郎一个“无”字。译成英文,常为“空无”,nothingness。人的生命,或是,从无中来(有),又从有归于无。小津及其缔造的电影,也全都归于混沌的原初,归于太一。

  作者简介赵荔红,作品发表于《十月》、《花城》、《世界文学》、《天涯》、《上海文学》、《散文》等几十家刊物、收入多种选本。著作有《回声与倒影》《最深刻的一文不名者》《宛如》《幻声空色:赵荔红电影札记》《意思》《情未央》《世界心灵》等。合编有《中国书写:二十四节气》《假如听到喵喵叫》。现为上海人民出版社副编审。《花城》2020年第6期 目录

  

相关阅读
  • 没有资料